发布时间:2025-10-17 11:30:04    次浏览
向日葵的影子(外一篇)【辽宁】鲍尔吉·原野小时候,我家院子里种的向日葵夭折了七、八棵,秋天只剩下一棵高大的老向日葵。它长到两米多高,好像一根绿色的电线杆子。为了帮助牧区的亲戚找到我家,我妈用蒙古文写信告诉他们“院子里长了一棵特别高的葵花”。我常常趴在窗台看这棵向日葵,它的躯干如同拧满了筋,筋外的绿皮生一层白绒毛。向日葵扁平的后脑勺也长满了筋包,原来像小舌头一样的黄花瓣枯干之后仍不凋落,萎在脸盘子的外圈。它的叶子如一片片手绢,仿佛想送人却没送出去,尴尬地举在手上。向日葵的伴侣是它的影子。我家的小园子在秋天已一无所有。地上只剩下灰白色的泥土。土被连续的秋雨冲刷出一层起伏的花纹,似干涸的河床。立于院子中间的向日葵的影子如长长的黑色表针,从早晨开始缓缓地转动,仿佛探测园子里的土壤下面的秘密。我们这个家属院的地里有许多秘密。春天,各家种园子翻地翻出过日本刺刀,还有人的骨头。按说,翻地只翻一铁锹深,翻出来一些东西就不应再翻出来新东西了。但我们家属院年年春天翻出来新东西,这些东西仿佛年年往上长,最多的是人的肱骨和胫骨。有的人家把翻出的骨头捧子顺条堆在松木栅栏边上,仿佛炫耀他家的财富,那个时候的人真愚昧。我们跑到各家看这些骨头。有的小孩腰扎一根草绳子,把骨头别在腰上,到街里闲逛。这个小孩后来失踪了。我总觉得向日葵的影子底下会有什么秘密。骨头不算秘密,虽然有人说骨头们每天会从地底上往上长一点,春天长到地面,它们要长出来。如果不翻动,骨头也许长出白枝白叶,也许红枝红叶,不一定。有人说这些骨头的宿主乃有冤魂,我沿着向日葵的影子往下挖一条细细的深沟,把土掏出来。这样,向日葵影子的细长身躯与大脸盘子就镶嵌在沟里。我见此很欣慰,如果蹲下看,地面已看不到向日葵的影子了。这是多好的事,我藏起了向日葵的影子。万物和它们的影子应该是两回事吧,东西是东西,影子是影子。向日葵影子的生活是在模仿向日葵,为它剪裁一件透明的黑衣,追随它,须臾不得离开,直至黑夜来临。向日葵的影子没想到它竟掉进了沟里。我在向日葵的东面和西面挖了两条沟,都很细。西面的沟更长。太阳落山时,向日葵的影子掉进这条沟基本上爬不上来了。我一看到此景就想笑,这是它万万没想到的事情。黄昏的光线从辽河工程局家属院包括更西面的体育场和卫校方向的天空奔涌过来,几乎一点阻挡都没有。向日葵拖着一根影子的尾巴朝夕阳跑,过一会儿,慢慢的,影子中计了,它掉进了沟里,我在沟上面盖上早已准备好的草。看到没有,向日葵的影子消失了,它是世界上唯一没有影子的向日葵。虽然它老得豁掉了牙齿——它脸盘上的瓜籽被喜鹊偷啄了很多,像豁牙子的老人。但它摆脱了影子该有多么轻松。房子和杨树都倚靠在自己沉重的影子里,房屋的影子由于沉重而倾斜。杨树的影子甚至在模仿杨树的断枝,像取笑它一样。 向日葵在自己的影子里站立,它在影子里站高、变矮、影子是它对往事的回忆。蚂蚁在向日葵的影子爬,如同检查它的身体,或者说正把它的影子拆掉,搬到各个地方。每次我从窗台看到向日葵,它如同拄着拐杖的老将军,它离不开那根拐杖,拐杖就是它的影子。向日葵的奇特在于把那么多种子结在自己脸上,它的大而圆的脸仿佛在笑,长时间凝视太阳却不会造成日盲症。然而它的脸上堆满了子女,多到数不过来。它看不到眼前的情景,它的子女在它脸上铺设了一座团体操的广场。蜜蜂般的花蕊脱落,向日葵的脸上布满黑色带白纹的瓜籽。它们被称为瓜籽,然而跟瓜没关系。瓜籽们等待阅兵的口令。它们的横列已经齐得不能再齐,纵列更整齐,每一个肩膀都靠在一起。“正步走”的口令在哪里?瓜籽们等待大喇叭传出这个口令。但没有,然后向日葵的头颅就低了下来,像所有罪人。那时候,盟公署家属院有一半的人是罪人,他们白天去单位低头请罪,回家的路上也不敢抬头。向日葵的头颅越来越低,它终于看到了地上的影子。影子里面有什么?为什么会有一个影子,向日葵仔细查看,脸盘子越来越低。有的树忘记了结果子,有的树忘了开花我像陶渊明写的武陵打鱼人一样,“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桃树不高,约齐吾肩。树的怀抱比我两臂伸展还宽,花瓣如枝头黏的假睫毛在风里呼闪。静卧地面的花瓣约与枝头的一样多,我没挨瓣数,怕记不住。在刚冒芽的青草上,桃花瓣铺了一幅疏落的布单子,仿佛等着谁来躺下。我看能来的只有蚂蚁。如有人躺着桃树下看天,跟死了差不多。落下的花瓣在微风里翻身,如翻一只只小碗,最后靠在青草的怀里。在桃花林里走,如见桃树举着花枝欢呼,只是没声音而已。有一棵树无花,也是桃树,枣红的树皮闪亮。它如合唱队里的一位沉默者,比开花的桃树更醒目。这棵树身旁的桃花或盛开、或零落、只有它仪态如初。如开花之前和开花之后的树。它比别的树更镇定,用自己的方式渡过春天。我细看这棵树的枝头有苞芽,还活着,只是没开花。此树因此具备别样的风致。它丝毫不为不开花而显出羞愧。既不向春天投降,也不背叛桃树。树有时可以做一些事,有时也可以不做。对树干树枝树根来说,开不开花都不算什么事。开花不是招摇,不开花也并非炒作。只是,在花事迷离的桃林里,有一棵不开花的树。因为树不可言,就无须接受采访,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开花,省下了道歉的心而专注地做一棵树。我在夏季的果园里也见过不结果的果树。我很为这样的树叫好,窃以为果树为结果耗费过太多气力,从树道而非人道看,树完全可以自由选择结不结果。杨柳不结果,松柏不结果,石头和云彩都不结果,都过得很好。我想到低矮卑微的苹果树,衰老的要用木棍支撑果枝,它还在结果。它是怎样从枯干的树枝里咕嘟咕嘟结出一只又一只鲜红的大苹果呢?咬一下苹果枝肯定不甜,它把甜都呈献给果——这个长着叶柄的、等人摘走的、没人摘也会落地的、注定远走他乡的孩子。因为想念孩子,苹果树来年再生出新的果,看它们在枝头长大,变红,再被人摘走。苹果树以其结果,跳不出轮回。我见过的那棵不结果的果树,肯定受到树主人的叱骂,主人甚至用农药威胁过它。但树不结果,用手在枝头挤也挤不出果来,喷农药更不出果。愿意不愿意只是人类的想法,事实上,有的树可能忘记了结果子,有的树忘记了开花。杏树在夜半醒来,看到枝上的花朵也许会吓一跳,以来落满了蝴蝶,月光用细针把蝴蝶钉在了那里。它自己开花,自己却忘了。树从枝头的花瓣望过去,树梢全是花,与月色搅到一起,如同被水淹了。不开花的树如同没穿衣服的夜游者。它们手上不仅没有花,连衣服裤子也没有,赤裸裸地走在月光下。它看花的树林,仿佛闯入一片海,或者说沉入海底,遇到望不到边的珊瑚。开花时分,不开花的树会在树林里迷路,鼻子会因为花粉而发痒。身边都是花,它搞不清两边铺着青草的小路在哪里,河流在哪里。它不知道开花的树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些花朵,藏在身上在什么时间又开出来。树把戴够了的首饰扔给青草,青草顶着小花帽隐藏在月光下。月光最白的子夜,树下的花瓣如同树在水中的倒影。不开花的树的脚下也吹来了花瓣,仿佛是从它的枝头落下的。在花树里,不开花的树如同披了一件黑色的雨衣。不知哪一年,会轮到哪一棵树不开花或不结果,它们也许懊恼,也许庆幸,也许无所谓。树没有年的概念,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春,正如它们不知什么是秋。树的身体和灵魂里找不到一种叫思想的东西,因此比人类活得更长久。(在线责编 尚书) 推荐阅读